2020年7月12日 星期日

守護

時至今日,我仍然不明白自己為何無法與三在一起。
與三分開的那段時間,每天都哭得撕心裂肺,從上了國中之後淚水再也沒有這麼豐沛。

我與三透過交友軟體認識,不到兩週就建立起緊密的關係,這段關係持續了將近兩年,我們之間的互動就像都市情侶那樣,散步、等彼此下班、吃飯,然後做愛,或是繞遍台北各個角落,尋找奇怪的建築然後一同讚嘆,去台中稱不上是旅遊的旅遊,還邀請她跟我一起去了北海道。這些種種,充滿了歡笑,從未有過爭執,那段時間,我甚至忘了自己是憂鬱症患者。

第一次見到三時就覺得這個女孩很可愛,在一個二手市集裡面跟她繞啊繞,最後找到一間賣甚平的攤位,剛好我們各買了一件。過沒幾天相約去了淡水,沒想到我們兩個不約而同穿了那件甚平,從那一刻起我就對三非常感興趣,而從淡水回來的路上,我已經確定自己喜歡上她了。

當我給了她貓三的名字,她像是收到一份至寶,小心翼翼的收藏著,她說這個項圈是她生命中收過最貴重的禮物。能夠被這樣的女孩視為珍寶,我感受到無比的驕傲。她是我的摯愛。

當她因為新鮮感而喜歡上另一個男人時,對我說的卻不是他比我更好,而是我也許更適合三,甚至還一一列舉了我的優點,但喜歡或愛就是一種感覺,我明白,況且我們之間並沒有承諾,所以這一切都很合理。有人問我為什麼不生氣、為什麼不恨她,但她展露在我面前的誠實與勇氣,反而讓我更欣賞這個本身就有獨特氣質的女孩。更強烈的情緒是不可置信、茫然,即使已經過去了四年,困惑仍然無法消退。我並沒有責怪三的意思,而且我對那個男人也一無所知,要我勉強擠出一句話的話,「那是他們之間的故事」。

分開的那時我裝作瀟灑,硬逼自己把很多還想挽留的話都吞了下去,希望她能夠遇見一個比我更好、更愛她的人,這個念頭梗在喉頭好一陣子。在人生卡住了無法向前行,向後倒又沒人撐著的時候,我只能不斷地思考,曾經也想過自行了斷,但總是還有家人的牽掛,即使好幾次已經下手,卻沒有決心做到最後;也想過與斷開所有的連結,從今以後就當個陌生人,然而這又否定了過去珍貴的回憶與未來再次相見的機會。

這份回憶與她都珍貴無比,要是我轉了頭,投入另一段關係,或是將其忘卻,那最後將我們聯繫的那條絲線可能就會應聲斷裂,我捨不得讓這一切就此消散,只能埋葬在記憶之中。此刻屆滿二十七歲,至今仍無個夢想,那何不把「將她帶回我身邊」這件事情當做一個夢想?
於是我開始守護著。

當她落下時,我要有能力接住她。我期許自己擁有相應的力量,也希望當再度與她相見時能夠更優雅、更成熟。

最難的部分,是剛開始要捨棄掉「她還會回來」的想法。在決定成為守護者之後,我做了幾個真假難辨的夢:有一天我在工作空檔中午睡,突然三從門口進來,撲倒在我身上,「我回來了!」她這麼說著。我死命地抱緊她,不斷問自己,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並用力嗅著她的氣味,下一秒,三的臉就像被打碎的玻璃一樣裂開,透出強烈的白光。夢醒了,床上只有我,還有野獸的哭聲。

心中還存有「她還會回來」的想法,會讓守護這件事情變質,那樣不是守護,而是想伺機奪回。我想成為一位懂得傾聽、懂得指引,並且有自我的人。過去我總是為了某個人而活,這次卻有些許的不同,也許出發點是希望三能夠回來,但是是由我的自由意志出發,

札記

 時間邁入七月,罕見的蟬鳴也逐漸在社區中冒出,持續不斷地發出詭異的聲響。今年夏天不怎麼熱,或是說並沒有感覺到熱,在貓三離開我以後,我硬是讓自己沉浸在自虐式的修行中,至今已四個月:我對貓三以外的性完全冷感,這四個月來連打手槍都沒有,甚至看到裸女或是美麗的女人就會反胃;我的菸癮在一開始大幅增加,大概兩天就會抽掉一包菸,然而我想練習「戒除」這個動作,因此挑上了菸,幾個禮拜沒抽了,除了前幾天不明的焦慮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的戒斷症狀;任何的食物都會讓我反胃,剛開始只是單純沒有胃口而瘦了五公斤,接下來算是有點食髓知味吧,開始控制自己的飲食量,每天病態地站在體重計上測量,甚至連自己覓食都會讓我焦慮,只能等著家人餵食。現在我很確定這是厭食症。

 如果要給那些經歷套上一個色彩,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充滿活力的鮮黃色,絕對是個無法與太陽聯想在一起的顏色,披著這樣的情緒,我感覺不到熱。這是事實,過去在夏天走完會汗流浹背的路程,現在只會在衣服背後看見些微的汗點。消極與悲傷,不太需要力氣,自然就感覺寒冷一點,有時甚至覺得,只要自己走在路上,即使在大太陽底下,冷風也還是會被我吸引過來。
 
 每天我都會走路到過去打工的寵物咖啡廳,坐上整個下午,那裡的老闆品味並不算好,還養了一隻很兇的柴犬,只要有別的狗靠近就會大聲吠叫宣示主權。不過我並不介意,也許是環境較為熟識,待在那裡反而覺得安心一點,我在那裡工作、看書、畫圖,偶爾跟老闆還有店員聊聊天,排解我現在單獨工作的寂寞。原本以為可以不用跟人互動是很開心的事,但試過幾次真的把自己關在密不透風的房間,與外界完全隔絕之後,才了解到與人互動的重要性,至少出去走走曬曬太陽,吹點晚風也好。這樣的午後時光通常過得滿充實,無論是做前述的哪一項動作,都會讓我感覺自己又被今天推進了一步。

 時間的推進對於傷口的復原來說非常重要,這幾天看了《昨日之歌》這部動畫,背景約在八零年代,是一部細緻的戀愛動畫。全劇中男女主角的情感表達的很平淡內斂,與較長的時間序搭在一起,複雜的情愛糾葛反而像是清粥小菜,無論是多大的轉折,也能輕輕拿起與放下。觀看這部動畫時,我試著將自己放入八零年代的時空背景,如果沒有手機、交通沒那麼發達,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至於太過緊密,隨著季節輪替而交織,愛情所帶來的愛情與痛苦,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無時無刻伴在身旁了。

 所以我刪掉了推特,說來也可笑,這幾個月一直用「好好活下去」來吸引貓三的注意力,但實際上都是自導自演的哭戲,只為了讓看到的貓三同情,或是感到罪惡。當我在推文中提到自己有多麼焦慮、不安、恐懼,嘴上說會堅強振作,但其實只是等著過去的情人來安慰自己,想到這裡就覺得自己真是下三濫,懇求已經不愛自己的人將目光放在自己身上,這就是典型的情緒勒索。雖然早就知道心裡的傷口需要時間與距離才能癒合,但直到看完《昨日之歌》之後才發覺,原來網路就像強力膠一樣,把人的距離刻意黏在一起,所有緣分的線就像一坨毛球一樣無法理開。我並不是刻意躲避貓三,只是想試著用原始的方式療傷,當然,選擇了看似躲起來的行為,一定有點想被對方找到的念頭,不過那就等貓三開口再說吧。

 過幾天就是我的生日,已經先跟乃允說好要去看電影和吃飯了,我沒有把這天空下來,其實我心裡期待著貓三能陪我一起過生日,但我已經不是她的什麼人了,有什麼資格單獨與她一起過生日。我知道貓三還是會祝我生日快樂,如果有更多的什麼,我可能也得鐵著心推辭掉。不用特地跟她說生日的事,我希望她也不要特地跟我說他們交往的事。這幾天我做了個噩夢,貓三戴著我送給她的項圈,一如往昔的可愛,簡直就像世界上最甜美的一顆果實,接著幻燈片般的文字片段取代了她的臉,內容大致上就是跟我述說他們已經交往了,我猛然地驚醒,心裡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可能就在此刻他們真的已經交往了」,畢竟他們的交往已經勢在必行,我也只是透過這個夢,提前從夢中的她手中看見了這個即將發生的事實罷了。我多麼希望現實中的貓三,可以永遠不要告訴我這件事,因為他們的交往根本與我無關,但要避免從現實的她口中聽見這個訊息,我寧可主動躲起來,不要再聯絡她了。


2018年10月29日 星期一

DIR EN GREY - 詩踏み

私は一人
孤独な死だけだ
たやすく裏切られる
命懸ける程の情景が今眼に宿る?

意味の無い躊躇い傷と
十数年心は無人 ヘラヘラ

ぺちゃくちゃ喋るゴミ共が
鎖一つもげない飼い犬

Fall

まるで別の住人だ
同じ顔した、私は化物
愛されたのは孤独だけ
We will not give up
形のある自由から Suicide

誰もが信じていた答えが正しいとは限らない

雑音の世界 君は何が欲しい?
実感した未来に聞いてご覧よ

胸の奥 愛せたら 少しは楽でしょう
こんな世界も視ずに笑い合えた

さあ

成功者は
いつも渦巻いてるんだ俺の周りで
もう誰の声も聞きたくない

もうたくさんだ、生きる意味を探し THE FINAL 腕に刻むのか?
憧れや、愛や自由全て、くだらないものに変わる

DIR EN GREY - Ranunculus

嫌いな詩流れている
気にもした事のない
詩が嘘の様に言葉を殺す
その時気が付く
私の心を

Ranunculus
初めから気付かないフリで
自分自身を押さえ付けて生きてきたのは
上手く生きる為なんかじゃない
春よ、夢うつつ

人を失う怖さから
いつの間にか自分を
誰かの様に嘘で騙した
その時気が付く
私の心を

Ranunculus
艶やかなこの道を
Ranunculus

初めから気付かないフリで
自分自身を押さえ付けて生きてきたのは
上手く生きる為なんかじゃない
春よ、夢うつつ

憎む為じゃないだろ?誰かの為に今日も笑うの?
叫び生きろ 私は生きてる
Ranunculus 

2018年4月7日 星期六

黎明前

禮拜五的晚上,下班途中,在住處巷口買了湯麵,配著碳酸飲料草草解決晚餐,泡得有點軟爛的麵格外噁心,每吃幾口,就要用碳酸飲料漱口幫助下嚥。電視裡的職棒打得火熱,但我只是放空思緒盯著電視,曾經我也很喜歡看職棒比賽,隨著簽賭案一爆再爆,喜歡的老球員也相繼退休,如今我已經不認得球場上的那些球員,也不是很在乎他們是否認真在打球。我總是會在吃飯時看個電視之類的,在公司的話可能就會用電腦看日劇或是動畫。

時值春夏之際,白天其實挺涼爽,到了晚上,這間通風及採光都不佳的房子則顯得悶熱。因為吃麵而滿頭大汗的我打開電扇,霎時沾滿疲憊氣息的客廳稍微活了過來。房裡昏暗的黃光不時閃爍,「差不多該換燈管了」,我這麼想著,然後在沙發上躺下。

回想起這痛苦的一周,我實在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從周一一早被告知所負責的案時程縮短開始,我與其他團隊成員到周三下班前都沒回過家也沒闔過眼,這期間我因為壓力而吐了兩次。周三下班後,回到家倒頭就睡,醒來已經是隔天中午。身為專案經理的我,一進公司便被叫進老闆辦公室,「關切」一下為什麼會發生這種被迫讓團隊開夜車的情況,這一聊就是兩個小時,在被問到為什麼不提前告知時間不夠的時候,疲憊的我終於壓抑不住火氣,大聲指責老闆不先評估就自砍時程,「時間是你砍的,我怎麼敢再跟你要時間,你是老闆你最大阿」諸如此類的話,換來的只有冷冷的一句「注意自己的身分,我是你老闆」。

如果霉運到這邊告一段落就好了,當天晚上我與好幾天沒見的女友碰面,在吃飯的過程中就覺得她神色有異,我在餐桌上對公司的種種抱怨她都好像沒有聽進去,而飯後就迎來這段關係的結尾。原因是她喜歡上一個工作上認識的朋友,儘管我早就知道也同意他們發展床伴關係,如今對方向她求婚,她也受夠了我總是在工作而將她曬在一旁,於是順水推舟提了分手。我原本以為自己能表現得很平靜,在她面前確實有做到,但在分開後我獨自在公園喝掉好幾瓶啤酒,每喝完一瓶,就將酒瓶用力地砸到某一面牆上,在我反覆做了四五次這個行為後,終於被巡邏的員警發現,兩名員警在看了我的證件後將我帶去派出所休息,雖然不是做了什麼違法的壞事,但是要跟警察接觸就讓我心情更加低落。

我無法忘記較為年輕的那位員警的表情,那是一種疲憊混雜著無力感而麻木的臉,他的五官很端正,卻籠罩著一股病懨懨的氣息。這個城市裡有很大一部份的成年人有著這張臉孔。看著他的臉,我心裡湧起一股罪惡感,倒不是因為半夜兩點在公園大吼大叫吵到鄰居睡覺,而是因為自己的行為,讓眼前這位疲憊的員警多跑一趟處理這種無聊的小事而感到羞愧。
「來,這罐烏龍茶給你喝,解酒啦!」一位年長的警員親切地招待我,但我的頭實在痛到無法說話,只好微微揮手致謝。
「你還年輕啦,等你像我這麼老了,你就知道很多事情不用難過,哭也沒有用啦!」年長的警員見我不太能說話,留下這句話就不再打擾我。我並沒有被他的話開導,反而更加憤怒,很廉價的憤怒對吧?就像路邊隨處可見的那種。我不過是個二十七歲的平凡青年,也會因為倚老賣老而感到憤怒,就像所有二十七歲的年輕男女一樣。我不禁覺得他只是單純在嘲弄我,試圖用一個大眾化的理由將我激怒。此刻我感覺就連地上的小石子都比我更特別,胸口彷彿被重擊一般的悶痛。我喝光烏龍茶,努力地站穩並讓自己看起來清醒一點,好讓警察大人們放我回家。

終於躺在自己床上時,應該是凌晨五點半了,這意味著三個小時後,我必須帶著酒氣與頭痛起床上班。那天同事至少問了四次「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即使是瞎了眼的人也看得出來我的不適,即使如此,我還是拖著疲憊的身體撐過了漫長的一天。

我並沒有睡著,閃爍的燈光有些刺眼,飽脹的胃帶來陣陣不適,使我無法繼續維持躺著的姿勢。我決定去頂樓。

我住的公寓頂樓有一戶小小的鐵皮加蓋,大概不超過十坪,從頂樓的樓梯口看去,就像童話故事中會出現的歐式小木屋一樣可愛。我探頭探腦地看著小屋的窗戶,裡頭透出微光,卻無法得知屋內是否有人。我知道電鈴是壞的,但還是抱著確認的心情按了下去,不出預期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於是我輕輕敲了幾下中空的鐵門,清脆的叩擊聲迴盪在整個頂樓。
約莫過了十秒鐘,裡面傳來一陣翻倒雜物的聲音,接著門便打開,作家穿著睡衣睡眼惺忪地站在我面前。
「抱歉,打擾到你睡覺了嗎?」我帶著歉意問道,身體卻不客氣地跨進玄關。
「還好,反正我的睡眠時間跟貓一樣長。」作家聳聳肩表示,她對於我的來訪毫不意外,也完全沒有表現出任何客套的態度。作家是我在頂樓抽菸時意外認識的鄰居,因為年齡與興趣相仿而成為朋友。
作家的房裡堆著滿滿的書,還有各式各樣的制式表格,垃圾堆般的書桌前掛了一塊軟木墊,上面釘滿了她去日本取材時拍的照片。軟木墊上的照片每隔一陣子就會全面翻新,全端看她當時在寫的題材。
我抽著菸,癱軟在沙發上,沒有急著將這周發生的倒楣事說出口。她則埋首在書桌前,不知是在寫新書還是在準備給廣告公司的文案。我很珍惜這樣的時光、空間與朋友,每當感到疲憊時,能夠在舒適的地方有個人陪,卻又不需要太多言語的交流,總是能夠讓我從生活的緊繃中解脫。
「你會不會餓啊?剛睡醒好餓哦。」作家突然轉頭問我。

我的腳步很沉重,拖鞋打在地上發出踢踢躂躂的聲音,作家走在我前面,看起來心情不錯。現在已經漸漸溫暖,然而風吹起來還是有些涼意,夜晚更是如此。我提議走遠一點去夜市,作家卻只想去僅隔兩條街的便利商店,在黑漆漆的街道上,便利商店的燈光顯得特別明亮,使我不禁幻想自己是撲火的飛蛾。我們買了一手啤酒,還有數碗泡麵跟幾條熱狗,看起來就像是準備去開同樂會的小學生。

我住的公寓位於台北的某個偏僻丘陵上,雖然樓層不高,但立足於半山腰,視野比想像中來得更廣。初次遇見作家時,是剛搬到這裡不久時,凌晨兩點,她靠著頂樓的矮牆,叼著一根菸,隔著輕巧的眼鏡眺望市區。不時在公路上呼嘯而過的車流,有點像LED版本的流星。晚風有些躁動,她的長髮與周遭的樹林一同被吹得沙沙作響。
聽到樓梯口鐵門關上的聲音,她轉過頭來看著我。
「嗨,沒看過你,你是新搬來的嗎?」

倒不是因為她外表姣好才讓我一直上樓,只是想找個能面對面說話的朋友,作家因為工作的關係(對,她就是作家啊),大多時間都在家裡,要找到她非常容易,樓上就住了位朋友,好像回到大學時期,同學們都住在校區附近,不管是吃宵夜、夜遊還是喝到通霄都很容易成行,出了社會以後,要是還能保有那種生活,時間可能會走得比較慢一點吧。在別人眼裡看來或許我們的關係很曖昧,但我不想破壞這份安全感,所以一直很小心地克制自己不要越過紅線,最多就是有次我倆喝到酩酊大醉,相擁入睡而已。

回到頂樓小屋,她俐落地將鑰匙扔向書桌,然後脫下身上的薄外套,露出居家的貼身背心,一雙纖細的手看起來白皙又光滑。
「我跟女友分手了。」在喝完一瓶啤酒後,我突然脫口而出。
原本不是下定決心什麼都不說的嗎?我暗自後悔,大致能猜到接下來劇情的走向。作家雪白的手臂受到酒精的催化,開始透出誘人的粉紅色。
「為甚麼?」她並沒有表現出太多驚訝,語氣聽起來像是在問我晚餐要吃什麼。
「被戴綠帽了。」我簡短地說。
「這不是你的性癖嗎?」作家很清楚我與前女友的關係,因此這樣揶揄。
「不,這次是真的,被人搶走了。」我盯著手中的酒說道。
「也許是我太莫名其妙了吧。」
「不是莫名其妙哦,是獨一無二。」作家彷彿說了什麼名言般的神氣。
是嗎?像我這樣的平凡人獨一無二嗎?二十七歲,不上不下的私立大學畢業,在不大不小的中型企業擔任普通的職員,領著跟平均薪資一樣的薪水,每天下班最大的興趣就是窩在書桌前看書或看電影,這樣的我很獨一無二嗎?這些話像怒濤一樣襲捲我的心,但我卻沒有問出口。我低著頭,從眼中流露出對自己的失望,斗大的淚珠滴落在酒杯裡。
或者,我不是對自己失望,而是有人看穿了我的內心。我搞不懂。
作家靠了過來,用泛紅的雙臂環抱著我。

作家身上混雜著酒精與洗髮精的味道,此刻正逐漸沾染我身上的雄性氣味,我跪在作家身後,雙手捏著她的腰,將陰莖使勁地塞入她的身體裡。我聽見心裡有個聲音在問:「你是不是達成長久以來的宿願了?」、「剛剛的眼淚是為了現在這一刻嗎?」
我無法回答。我的思考能力已經被作家雙腿間的嘴唇給吞噬,而我的嘴也堵住了她的嘴,兩片舌頭就像交配的蛞蝓一樣纏綿,我嘗到了菸草的味道,她應該也是吧。

我在她的小屋裡洗了澡,洗到一半時門外傳來作家的叫聲,說是我的手機響了。
打來的人是前女友。若不是我在洗澡,可能馬上就接起電話了,現在我則多了一些能夠思考的時間。
她打來做什麼呢?是被那男人甩了嗎?還是發現沒有我不行?不,我未免太自戀了吧,說不定跟這些事一點關係都沒有,只是要來拿遺留在我家的物品而已啊。我跟作家你一句我一句,猜測前女友的目的,最後在作家的催促下,我終於鼓起勇氣,顫抖著雙手撥出了電話。
在接通之前,時間好像停下來了,反覆的嘟嘟聲就好像時間在原地踏步,當聽到下一個嘟聲出現時,心裡就安穩了一下,多希望能夠被困在這兩聲嘟之間,不要出現任何雜音打破這個平衡。
「喂?」平衡被打破了。
「你剛剛找我?」我費盡力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顫抖。
「我剛好在你家附近,要不要喝幾杯?」她的語氣一派輕鬆,完全沒有剛跟我分手的感覺。
「我正在鄰居家,剛好也在喝酒。」停頓了一下,我說:「不如妳也過來吧?」
作家的眼睛瞪得跟乒乓球一樣大,並將兩隻手掌攤平,做出了一個無聲的疑問。「好。」她爽快答應。
我催眠自己,剛才只是嚇到胡言亂語,不是因為想見她才開口邀請。

她還是這麼讓我著迷,交往三年多,對她的愛好像沒有減少過,不論是俏麗的外表,還是稱不上良善的內在,至今都能讓我魂牽夢縈。我初次見到她是在某個夏天的音樂祭中,當時她孤身一人站在草原上,在人群外默默地看著偌大的舞台,臉上的表情該說是冷漠嗎?或者說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穿著一襲全黑的薄紗洋裝,頂著俐落的短髮,看上去十分有個性,台上震耳的搖滾樂作為她的出場曲再合適不過。那時我喝了不少酒,藉著醉意鼓起勇氣邀請她一起看接下來的演出,而當晚我就在她下榻的旅館與她纏綿了。

隔著矮桌,前女友在我對面席地而坐。她沒有帶酒,看來並不是想喝幾杯而已。一旁的作家為了掩飾尷尬看著手機,將自己縮在沙發一角。
我低著頭用力吸著鼻子,想確認空氣中是否還殘存淫穢的氣味。

「妳怎麼會來這裡?」我打破沉默問道。
「來附近跟朋友吃個飯。」
可惡,這個女人竟然還有心情跟朋友吃飯。
「騙你的,其實是來找你的。」
「找我?」
「我可以抽菸嗎?」她轉頭問作家。
「請。」作家看著手機,低著頭回答。
她從提包裡拿出香菸點燃,我發現她抽的不是平常的淡涼菸,而是比較濃的紅色萬寶路。
「你那天狀況不太好,我想再跟你好好談一談。」她吐出一陣白煙後說道。
「有甚麼好談的?」
突然間我驚覺,對於自己那天說了甚麼話,其實並沒有甚麼印象,這很正常吧,畢竟那幾天我累到無法思考,在吃完那頓飯之後我剩下的記憶就只有瘋狂地悲傷與被請進警局。是不是那天我說了甚麼,才招致了現在這種下場?
「要談這種事情,不如下樓到我家吧?」我明白一旁的作家尷尬程度已經破錶,於是這麼問。
「還是在這裡吧,萬一等等我們之中誰崩潰了,至少還不至於在你朋友面前相殺。」她笑著說。
「你這麼說也沒錯。」不過我可不記得我有甚麼暴力的前科。

我明白她與我分手的原因,是因為我花在工作的時間上實在太長,工作讓我徹底變成一個行屍走肉的人,我的身上已經感受不到一絲年輕的活力,唯一讓我感到放鬆的時刻,就是沉浸在作家煙霧瀰漫的小天地裡面。是的,就連跟前女友在一起的時候都不比那段時光更放鬆。這樣的我,還有必要挽回這段感情嗎?我不禁這麼想著。要脫離現在的困境並不難,我只需開口答應她,換一份不這麼忙碌的工作就好,但無論如何我都說不出口。誠實地說,目前的工作對我來說並沒有這麼重要,我不是把工作看作人生第一順位,而是我正在享受這份工作帶來的疲憊與壓力,即使它們已經勒緊我的咽喉,快使我窒息。

她等著我開口,菸一根接著一根,作家則是被凝結的空氣趕到書桌前故作忙碌,但我相信在這個氣氛中,她根本什麼東西都寫不出來。我被困在自己的思緒中,啤酒一口接著一口,欲言又止。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開口。

「我不會為了妳放棄現在的工作。」我正眼看著她,準備來場正面對決。
「我知道的。」她不甘示弱地盯著我。
「我跟你也認識四五年了,你的病態我瞭若指掌。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在我陪你走過憂鬱症最嚴重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個病入膏肓的人。不,或者該說你天性如此?你從不吃藥,總是說著這樣會殺死自己的原貌,你是個自戀過頭的人,愛著這樣的自己。你總是像個羊水裡的嬰兒,對自己以外的事物充耳不聞,只顧著探索自己的內心。」
「你那天在抱怨工作的種種時,你以為我看不出來背後的快感嗎?你渴望被同情,然而在受到同情後卻又得寸進尺,讓人無所適從,這才是最糟糕的部分。」
「我可以忍受你的陰暗面,但是那毫無節制的自憐漸漸讓我覺得噁心,你到底想要獲得多少同情才會滿足?我仍然愛著你,但是我的包容已經到極限了。」
她喘著氣說完這段話,終於按捺不住淚水,從眼眶中氾濫而出。
我啞口無言,長久以來,在孤獨的夜裡對自己所說的話,竟然分毫不差地從前女友口中說出。我沉默良久,遲遲無法對眼前哭成淚人兒的前女友做出回應,嗚咽聲在小屋中盤旋,不斷地朝四面八方向我襲來。

作家仍然盯著書桌前的電腦。

她滿懷失望地走了,我想我們不會再見面。我將自己推進暗無天日的深淵,是我自己摧毀了通往光明的棧道。她伸出手想將我拉出黑暗之中,我卻寧可待在谷底頹喪。然而,比起前言所述,更讓我感到無力的,是暴露了我的真實的拙劣演技。我深知深植於心的劣根性,但卻不引以為恥。然而我同時也明白抱持著這種心態難以在社會上立足,因此本能地想掩蓋自己的真實。如今,就算世界上只有她一人看穿我的偽裝,我也無法厚顏無恥地繼續頂著這層假面行走在路上。羞恥感在全身上下竄動,使我燥熱不已。我被擊倒在沙發上,將身體蜷縮成球狀。作家從前女友走後就坐在我身邊,溫柔地來回撫摸我的背,剛才那些話她都聽在耳裡,丟臉使我覺得每一下撫摸都如同利刃劃過一般的疼痛。

夜空被月光照得通明,路邊不時傳來汽機車的引擎呼嘯而過。

2016年6月21日 星期二

眼鏡

眼鏡壞了,在睡覺時不慎隨意將其置於床上,而被翻滾的自己壓壞了。
當我醒來看見扭曲斷裂的眼鏡時,心中並不感到驚慌。
這副眼鏡是三個月前在一間連鎖的時髦眼鏡行所配,因舊的眼鏡鏡片嚴重磨損,刮痕一道道像是眼球上黏了白色的細毛,又像是睡醒時沾黏在睫毛上的分泌物,不但影響視覺,連帶心理上也總覺得可憎又不適。鏡架上的紅漆斑斑駁駁,連裝扮主人的功能都不剩。
與女友在西門町閒逛時,我看見那間時髦的眼鏡行,用剛領到的微薄薪水替自己配了這副新的眼鏡。
印象中店員曾說過若有損壞,任何分店皆可免費維修。

那天我正好打算搭車南下楠梓去找即將畢業的女友,在台北車站就有時髦眼鏡行的分店,可以順便去修理眼鏡。我心裡如此盤算,一面將已經無法使用的眼鏡拿在手中端詳。鍍銅的鏡架細細長長,閃耀著淺緋色的光澤,看起來就無法讓人聯想到堅固,圓型的鏡片則讓它有著濃濃的復古味,可以說我就是因此而挑中它,擁有這樣的眼鏡理應得嚴謹的愛惜愛護才對,然而此刻右側的鏡腳(鉤在耳上,可折疊的部位)從鏡框旁完全斷裂,一塊薄薄的銅片就這麼連著鏡腳從框上撕下來。我像個玩拼圖的孩子一樣,將連著鏡腳的銅片緊緊貼合在斷裂處,確定沒有任何部件在壓損的過程中遺落在床上。

我戴上隱形眼鏡,將殘廢的眼鏡收好,並抄起兩天前因路況不熟違規左轉而吃上的罰單動身出發。

「從這邊斷開,不能修了哦。」在我被人潮推擠著,終於來到時髦眼鏡行的之後,得到的是這樣的答覆。接待的店員看出我臉上的窘迫,補上一句,「不過可以幫你折一千元換一副新的,有需要嗎?」,接下來店員口中到底說了些什麼,我已經完全沒有印象。當時我走出店外,站在人潮湍急的車站中默默思考著該如何下這個決定。

我沒有帶多少錢出門,戶頭也早就見底,現在所有的開銷都是由單親的母親所提供。近日因病反覆就醫已經花了不少錢,就在我省吃儉用之際又被開了一筆罰單,而現在儘管店員給我一千元的折價,換一副新的眼鏡仍然需要一千五百元,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眼前的人潮一批一批的來回更迭,只有我的時間被思緒絆住。我開始感到悔恨,但不知究竟是恨自己不該明知故犯地不愛惜脆弱的眼鏡,還是恨自己在經濟拮据的情況下仍任性地出遊多一些。

連鎖的眼鏡行在面對難以維修的商品時的態度是如何呢?我揣測著,在這種情況下多半是推銷新的眼鏡而不是嘗試維修吧?我必須承認我並沒有很信任近年來異軍突起的新銳品牌在維修上的經驗。楠梓站前的建楠路街上有不少眼鏡行,其中不乏營業多年的老店。也許其中有經驗老到的師傅擁有能夠修復的技術也說不定,我抱著這樣的想法走在大路上,尋找著路旁兩側有無符合印象中老派眼鏡行形象的店家。
在建楠路的尾端,有間髒髒舊舊,看似開業許久的眼鏡行。我推開玻璃門,在擺滿了眼鏡的櫥窗後沒有半個人,直到我出聲呼喚,臃腫的老闆娘才頂著一頭紅棕色的捲髮,戴著厚厚的眼睛,踉蹌地走了出來。她拿起我那欲修的復古眼鏡,隨意地檢視一番,「這需要焊接哦,我們這裡沒有在承接這個。」她低著頭,僅將眼珠向上翻轉看我一眼,這麼說道。
「那能告訴我這附近哪裡有在焊接眼鏡嗎?」整個楠梓這麼多眼鏡行,身為同業應該會知道吧?
「最近大家都不修了,都直接買新的。」她沒回答我。

我心裡的緊張沒有因為這次挫折而升高,焊接眼鏡也許已經不常見,但一定還是有能夠接受我的委託的店家存在。讓我感到不安的是時髦眼鏡行的店員的話:「從這邊斷開,不能修了哦。」,會不會他說的是真的呢?僅僅只買三個月的眼鏡就這樣壞了,沒了?

我走過一間間的連鎖眼鏡行,過門而不入,我知道他們會給我什麼樣的答覆。
建楠路寬得讓人難以置信,這是身為台北人的我踏上這條路的第一印象,這裡應該就是楠梓最熱鬧的地方,兩旁餐飲速食林立,髮廊、飲料店充斥著。每到周日,夜市在巷子裡長了出來,高雄各地的小吃攤都出現在枝節的巷內。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短短一條路上,竟然有著超過十間的眼鏡行。原本這是令我感到發笑的事情,現在卻給了我無限希望。

黯淡的褐色招牌吸引了我的目光,上頭的「五十年老店」訴說著半世紀的經驗,我懷抱著無比的希望踏入了這間老店。店內兩旁掛滿了造型老舊的時鐘,昏暗的日光燈好像已經快到壽命期限,吃力地逼出僅剩的微光照著坐在工作台前的老師傅。身材矮小的老師傅看到我進門,從板凳上跳下來招呼。他的頭髮班白,臉上佈滿皺紋,厚重的老花眼鏡上夾著專門維修鐘錶的單眼放大鏡,顯得十分專業。我表明來意,他接過眼鏡的殘骸,慎重地握在手中,用那副專業的放大鏡仔細端詳了好一陣子,那張和善的老臉漸漸凝重,原本就布滿皺紋的額頭因眉頭緊蹙而更加乾枯。
「我沒有這種技術,需要幫你送到工廠給技師看看,」老人給了一個不肯定的答覆,「不保證能修好。」
我連忙答應,有著一絲希望的答案已經比最壞的情況好多了,若連半世紀的經驗都無法拯救我,那我還能指望誰呢?老人說過兩天再來取件,我留下了名字與電話。

兩天後,我帶著忐忑的心情再度踏進這間五十年老店,店內還是一樣昏暗,老人發現我的身影,放下手邊的工作,抬起頭,給了我一抹高深莫測的微笑。

2016年6月16日 星期四

肥皂

此文張貼於巴哈姆特空想奇談創作交流版,擬人練習



直至我消失前一刻,我才明白母親寄託在我身上的責任。

我第一次看見母親,是油脂與鹼水混合時。她是個充滿好聞氣味的少女,擁有一身雪白透亮的肌膚。母親將我孕育在體外的一個陶瓷鍋,用一根長長的勺子溫柔地攪動還是胚胎的我,她的手離好近好近,看起來是那麼地美好,我幾乎可以感受到她的體溫沿著勺子溶入我那液態的身軀。除了體溫,我的身體裡多了幾片鮮豔的花瓣,啊!這就是母親身上的味道!
母親將我倒入另一個方形的塑膠容器中,再把裝著我的塑膠容器放進沒有陽光與微風的保麗龍箱子裡,讓我靜靜地聆聽母親的聲音。
「手作的肥皂沒有添加化學物質,對皮膚來說刺激性比較小。」不知道母親是在跟誰說話,但我對於母親如此介紹我感到驕傲。
我的身體在黑暗中漸漸成長結實,這就是母親想要我成為的樣子吧!

母親細心地親手將我裹上一層紙製外衣,我知道必須邁向下個階段的旅程了。

另一個少女身上沒有香味,皮膚也不像母親那麼白皙。我真希望自己能夠留在美麗的母親身邊,由我來照顧她的身體。我對母親的思念與日俱增,開始將眼前的少女當作母親,我希望她能擁有母親的味道、母親的肌膚。每天在少女的沐浴中,我伴著流水撫愛她的肌膚,我一點一點將自己消融,將同樣與有著母親氣味的我的身體塗抹在少女的身上。
我逐漸失去往日的結實,少女卻與對母親的記憶漸漸重疊。
某天,我順著水流從她的手中滑落。跌落磁磚地上時,我看見母親,於是我化為快樂的淚水,隨著水流離開了少女。